[三块广告牌][Dixon/Welby]Sweet Soldier Boy(FIN)

ikerestrella:

字数约1w8,清水无差,原著向。


拖延了快三周才写完,大纲都凉透了,越写也越清楚地意识到我的笔力根本没法驾驭最开始心里的那个故事,但是真的折腾不动了,写完也没怎么改,就想赶快发出来了却一桩心愿……所以你们就凑合着看吧(facepal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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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方是延伸到天边的54号公路,两边是一片无特征的绿色原野。他隐约记得上一次短暂醒来的间隙,眼前闪过灰砖楼房和收费站,应该是出城了吧,他猜现在是在堪萨斯城,可是谁知道呢,他已经睡了多久?两个小时?四个小时?这段时间他似乎永远睡不够,可似乎也永远睡不着,到如今睡眠已经不再具有单独存在的意义,不过是醒来和下一次醒来中间一个必要的连接符。


  他记得第一次来到密苏里,就是从这条公路。54号公路,拖着他远离身后熟悉的德克萨斯。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他记得那会儿是盛夏,烈日当空,车里的冷气却偃旗息鼓,他只能撩起身上的衣服,极不雅观地瘫倒在后座上,肚皮都热得直叹气。前座的父母在吵架,这段时间他们就没停过,母亲的声音震得他耳膜生疼,嘴巴一张一合,唾沫星子洒在空气里,而他只觉得天气好热,热得多说一句话都得费天大的劲,也正因如此,父母或许都以为他睡着了,再也不用顾着小孩兜圈子说话:娘娘腔,没用的赌棍,败家玩意儿,要不是因为你我们也不用搬家,faggot……母亲说着说着便直跺脚,攒紧的手像是要把方向盘给捏碎。他合上的眼皮翕动着,哪怕并非有意偷听,还是像个做了亏心事的小孩,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早知道父亲好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虽然在家里这仍是一个应该瞒着他的秘密,可房子里的隔音没那么好,他在隔壁房间能清楚听到父母的对话:最后一次,我发誓这次能全部回本,你忍心看我被他们打死吗,你这没良心的臭娘们,至少为Jason想想,他不能没有爸爸……他听到自己的名字,缩进被窝里,用手指堵住耳朵,小腿发泄似的踢打着被单,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他倒不知道父亲是不是faggot。父亲是个全职的赌棍,兼职的酒鬼,他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挤出时间去干faggot的行当,可是大人们似乎总是能想出法子,把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挤进一天二十四小时里。比如母亲就能在清晨跟父亲吵架的间隙叫他起床(虽然他一个小时前就被吵醒),为他做好早饭,准备好午餐饭盒,招呼他去上学,接着去理发店工作到傍晚;他放学回家,母亲已经在厨房里忙活晚饭,而他在鞋盒子一样大的房子里闻着食物的香气,趴在破旧的二手沙发上看漫画,晚饭后,母亲收拾好厨房,又跺着脚摔门而出,气急败坏地冲到周围的赌场或是酒吧把一天不见人影的父亲拧回家。


  “你一定不能像你爸那样,”母亲会在晚饭饭桌上对他说,“你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别像那个娘们儿唧唧的废人一样,明白了吗?”你对着盘子点点头,只想赶快放下叉子,回到沙发上继续看没看完的那话漫画。


  “Jason,我们怎么说的来着,蔬菜不是要吃完的吗?”身后传来母亲缓慢的声音。他沮丧地叹了口气,回到餐桌旁,仇恨地瞪着盘里剩下的两块西兰花。






  


  *


  说起来,Hayes倒和他母亲挺像,当然了,是他母亲以前的样子。她一手推开警局大门,高昂着头招摇而入,质问他把Denise弄哪儿去了,颇有他母亲当年因为他在球场打人被叫家长、和校长对峙时的风范。Hayes开车的时候像他母亲吗?他也不知道,他母亲已经很久没开过车了。


  启程时天刚刚露出鱼肚白,现在已经亮透了。从密苏里到爱达荷有二十五小时的车程,他们得在路上呆上至少三天。三天的时间,根据他们的共识,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随时选择退出。他的来福枪就摆在后备箱,昨晚他挂断和Hayes的电话,把沙发上熟睡的母亲抱上床,再把她的宠物乌龟放进窝里,就这么抱着枪在椅子上坐了一夜。Willoughby说他该学会冷静和思考,他想他是不是又搞砸了。他闭上眼睛,想看看他的心究竟是不是冷静的,可他看不懂,只知道他感觉不到怒意了,而这一切都让他那么陌生。至于思考,思考太难了,他从来就不是个心思缜密的人,Willoughby怕是看错他了吧,这也不足为奇,他生前能选择把他这样一个麻烦蛋带在身边栽培,在遗言里再走一次眼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生前”,他才发现他已经开始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Willoughby了。


  Willoughby把他带进预备警校时,他刚满二十五岁,可以说是学校里年龄最大的。大多数学生都是高中一毕业就进警校,十八九岁的年龄,在他眼里看来全是群稚气未脱的小屁孩,他自然不屑跟他们玩。警校和警局就差一公里路,他有事没事就来找Willoughby。不然呢?可是他亲口跟母亲打包票要把他教成个像样的警员的,局长Willoughby,埃宾镇的楷模,可不能对自己说的话食言。


  Willoughby大他十五岁,却像是他从未有过的父亲——当然,这话只能背着Willoughby说,在他面前他必须得表现得像个同辈,因为既然他是预备警员,他也就是Willoughby的预备同事,他可不能在身份上让自己掉价。到了警局他也不干什么别的事,就坐在扶手椅上看漫画,或者玩游戏机,其他的警员时不时地给他几个眼神,可碍着局长的面子大多数时候也只能把白眼往肚子里翻。Willoughby当然也会数落他,要是发现他是逃掉训练来的,甚至会亲自把他送回警校去,可是大多数时候,他也就任由他在警局里无所事事地晃来晃去。


  “至少比出去打架好,再说了,打了架不还得拘留在这儿,”有一次,他不小心听见Willoughby跟抱怨的同事说。他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低头看漫画,嘴角却忍不住掠过一丝凉凉的笑:总有一天Willoughby会被他拖垮的,Willoughby的神机妙算这下要失灵了,他才当不了什么好警员,事实上,他能毕业就谢天谢地了。第一年他就重大违纪留了级,年龄长了一岁,身边同学却还是高中刚毕业新生的青涩样,Willoughby没说什么,只是再也不许他在警局里看漫画打游戏了,一看见他就拉着他去加练,到最后他都不想再去警局了。最后他竟然鬼使神差地成功通过考核拿到警官证,要不是他知道Willoughby不会干这种背地里的事,他甚至要怀疑是Willoughby暗箱操作,就为了不让自己的承诺落空,输得太难看。


  Willoughby最终还是输了,他没了警徽,警局大门怕是也永远对他关闭了。他不知道要是Willoughby还在,会对他说些什么。不过话说回来,要是Willoughby还在,他八成还是个警员呢,虽然仍然是最不上进的那种,可至少还是个警员。


  “你是怎么丢掉工作的来着?”Hayes一度问他,在他们刚刚驶上70号州际公路的时候。他长吸一口气,“说来复杂,”然后摸了摸后脑勺,“好吧,其实也不是很复杂。我把一个人从窗子里扔下去了。”


  “噢,那件事,”Hayes恍然大悟,“Welby?”他没说话,别过头去掩饰尴尬,他当然想到这事会传得整个小镇都知道了。


  “好吧,毕竟我还放火烧过警局,所以我也没什么立场嘲笑你,”Hayes说,他转过头来看见她给自己闪过一个微笑。“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就这么不待见Welby那孩子?”


  “你说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那几块愚蠢的广告牌,”他说,“说到这我可得再申明一次,就因为我现在决定帮你把那狗娘养的强奸犯抓住,不代表我就赞成你干的那破事。”


  Hayes撇了撇嘴,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噢得了吧,Dixon,我们都知道你可不是这两天才开始找Welby麻烦的。要我说,听到你把他从窗子里扔出去,我还有种‘事情总算发展到这一步了’的终结感。”


  “那或许就是他把我逼到这一步的不行吗?”不知道为什么,他听见自己声音防御性地提高了几个分贝,几乎可以算是在大吼了。


  Hayes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他讨厌她这么笑,这让她更像他母亲了。“怎么?”他不耐烦地问,而Hayes只是挑挑眉不说话,眼睛看着前方的路,他只好丧气地把头别向一边,额头无力地抵着车窗。


  “是因为Welby是同性恋吗?”过了很长一段时间,Hayes突然开口。或许是因为间隔时间太长,他被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发问怔了怔,对着Hayes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她继续道,“要是因为那个,我可以说,我挺确定他不是的。我看见他和Pamela俩了,就广告公司那个小妞,他就差没在脸上写着‘Pamela,和我约会吧’了。”


  他瞪大眼睛,双手在空中摊开,像是见了鬼一样看着Hayes,“你干嘛跟我说这个?”


  “只是想着你可能想知道呢。”


  “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想知道?”他怒声大吼,手撑在座位上,Hayes像是被惊住了,下意识地往后一躲,握着方向盘的手一下子握紧,“放松点,我就是随便一提。”


  “我很放松,”他调整了一下坐姿,重新靠回椅背。窗外的太阳已经落到了远方的山顶,除开中午休息的两个小时,他们在路上已经行驶了六个小时。剩下的时间还很长,他想着,要想和身边这位怒气能把警局点燃的女士和平共处,两个人中总需要有一个抑制一下自己的暴脾气。他的烧伤还没好完,又刚为取证受了工伤(算是吧,虽然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有比挨揍更实惠的取证方式),哪怕是为了健康着想,他也决定不让自己轻易动怒。


  过了一会儿,Hayes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只是想说,Welby是个不错的孩子,你忍忍脾气,别再这么欺负他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成愤怒控制的专家了?”


  “从我成功和埃宾镇最烦人的傻蛋呆了一天还没一枪打死他开始?”


  他恶狠狠地转过头去,却对上Hayes意外柔和的目光,已经攒成拳的右手突然没了力气。


  






  *


  Welby是个不错的孩子,这他当然知道了。Hayes不过是在他那儿租了几块广告牌,而他和Welby可是老相识。他刚来埃宾镇没多久,就在学校的橄榄球场上遇见了他。Welby那时九岁,还在上小学,而他在上初中,埃宾镇上几所学校都挨着,共用一个体育场。他每天下午来打球,往前一望就能看到Welby,和一群矮矮的小屁孩抢球,玩着没什么章法的小学生游戏。哪怕是在同龄人里,Welby的个头都算小了,可他那头红发却格外惹眼,他从老远的地方就能一眼找到他。


  Welby太过于瘦小,老是被个头大的孩子推来挤去,倒在地上也不会有人拉他一把,游戏继续,没人管他是不是疼。他太了解这些小屁孩了,那个年龄的孩子,没人会因为你弱小而同情你。他自己也不是多高大的人,九岁时的他几乎也是班上最矮的,可他不会任由自己倒在地上再狼狈地爬起来,母亲告诉他,要想不被人欺负,你就得让人家看到你也有欺负人家的本事。九岁的孩子虽然小心思多,可毕竟是孩子,就算是小狗也能靠学狼叫威慑倒一大片,就算没有最强壮的身躯,他还可以有锋利的牙齿和骇人的叫声,在球场上威风不少于任何人。还没等人推搡他,他就已经将肩膀拐向别人胸前。可是Welby却不懂这个道理,满脸雀斑的红毛小孩,毫不设防地把自己立在他察觉不到的风暴正中央。他先是看得着急,再是生气,最后终于忍耐不住,趁着休息冲向耷拉着肩膀坐在场边的Welby。


  “嘿,红毛小子,”他一边走近一边叫喊,“你妈妈没给你做午餐便当吗?怎么连站都站不稳?”


  Welby在他刚走到身边时就立马起身离开,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在身后大喊,“怎么了,小子?怕我一掌把你打趴下吗?还是说你要去厕所换裤子了?”Welby的手揣在兜里,头也不回。


  “Faggot!”他双手作成喇叭状,冲着Welby的背影大喊。


  Welby终于停下脚步,“操你!”然后转过身去,快步跑开。






  


  *


  “我知道他不是同性恋,”过了不知多久,他低声开口道。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个,可是Hayes似乎也没因他突如其来的话感到错愕。她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像是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小时候我还抢过他女朋友,”他微微侧过身去,神秘地凑到Hayes耳边,看到Hayes惊得身子一缩,心里得意得美滋滋的,“当然了,是他小时候,我那时已经不小了,二十三?二十四?我也记不清了。他也就十六七岁吧,就一小屁孩,还做梦要泡十九岁的辣姐,”他说着说着笑了,撇起一边嘴角。


  “十九岁,哈?我看哪个年龄的男人不想泡呢,”Hayes翻了个白眼,说完之后瞥了他一眼,二人不约而同地大笑出声。


  “所以呢,是怎么回事?”


  他笑了一声,长吸一口气,“其实也不算女朋友,就是……他喜欢的一个小妞,叫Maggie,在汉堡店工作,他每星期七天估计有四天要去那儿吃饭,一吃就吃到太阳落山才回家。每次去店里手里都抱着本书,做出副乖学生的样子,躲在书后面悄悄打望人家姑娘——我是说,你能想象吗,在汉堡店看书?不能更逊了。”


  “可他天天就这么偷看着,连句话都不敢和人家说,哦,除了点单。我实在看不下去这副惨象了,就想着帮他个忙——断了他的念想。”


  “你这混蛋,”Hayes咒骂着,声音里却带着笑意,于是你也跟着笑了。


  “然后呢?他什么反应?”Hayes问。


  “他?连话都不敢上前去跟别人说的怂货能有什么反应,只好看着我每天接Maggie出去潇洒,默默地气得跺脚呗。说真的,就算不是我,他也没戏的。他那时比现在还瘦,胳膊一拧就能断,雀斑在脸上一块儿一块儿的,哪有姑娘会喜欢这样的男生?”


  “哈,”Hayes若有所思,好一阵没有说话,沉默得让他很不适。


  “哈什么?”他终于忍不住。


  Hayes歪着头,在座位上挪了挪身子,“只是,既然你知道他不是同性恋,为什么还要为难他呢?”


  “谁说我为难他是因为他是同性恋了?”


  “噢拜托,Dixon,你明里暗里骂他faggot,镇上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怎么?我想叫人什么就叫人什么,这是个自由的国家。”


  “啊,这个嘛……我很确定骂人faggot不在自由的范围内。”


  “你到底想怎样?”他控制不住地大吼出声,“我不会再找他麻烦了,可以了吗?事实上,我连话都不会和他说了,这就是你想听到的吗?”


  “看在上帝的份上,Dixon,你不用总是和人这么敌对的,”Hayes也放大了嗓门,“我只是想帮帮你,看在你为我做的一切。”


  “帮我?帮我什么?”


  Hayes吸了口气,沉下声音。““有时候人太过愤怒,就会想不通一些明摆着的事儿——相信我,我知道那种感觉。


  又来了——太过愤怒?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说他?如果他真的太过愤怒,那也是被身边这些自以为会读心术的傻蛋给逼的。他以不必要的力度盘起双臂,有模有样地地踢了一脚空气,“我不喜欢打谜语,如果你有什么话要说,那就直说好了。”


  他看见Hayes的手指敲打着方向盘,嘴唇抿成一条线,过了一会儿,听见她吞吞吐吐地开口,“好吧,我只是想说,有没有一点可能——我只是说可能——你其实有那么一些……喜欢Welby呢?”Hayes看见他急剧放大的眼睛和几乎扭曲的表情,气都来不及喘便急忙补充,“如果是那样,我也一点都不介意,如果你担心这个的话——”


  “停车,”他手抖得止不住。


  “Dixon——”Hayes用上了她讲理的语气。


  “停车!”他大吼着,满脸通红,一拳打在车门上,“不然我一枪毙了你。”


  Hayes把车停在路边。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出车去,狠狠地摔上门便往回走,走了几步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一望,Hayes的车还停在原地。他冲到车门前,摇下车窗,“你知道吗,Hayes,我差点以为我们是同一阵线的了。”






  


  *


  把Welby从窗子里扔出去显然是他人生中更为羞辱的经历之一,可是与在此之后不得不和他同住一间病房相比,没有什么能称得上真正的羞辱。


  他被裹得像具木乃伊,就这么搁在床上,四肢全然动弹不得。Welby坐在离他只有几米的床上,背对着他,好几个小时也没挪动过。你是故意的吧,他几乎想不顾疼痛地冲到他身边:这就是你惩罚我的方式吧,给我好心地倒一杯明知道我喝不到的橙汁,然后连看都不屑看我一眼。Welby手里捧着书,他时不时能听到他翻页的声音,毫不意外,Welby走到哪儿都拿着本书,十足的书呆子。从他上初中起就是这样,大概是明白了自己不是搞体育的料,也不想再受队友欺负,所以再也不在球场上流无谓的汗了。Welby会坐在看台上某个偏僻的小角落,手里拿着本他不知道是什么的书——反正就是书而已,谁在乎叫什么名字呢,人们在乎的只是他是个在球场上看书的呆子而已,这就足够让他成为恶霸的靶子,傻傻的Welby,却还全然不知呢。他只能在一旁看得干着急,这小子是不知道学校的小混混最爱欺负的就是书呆子吗?是皮痒了想找打吗?


  有一回,他站在球场上,望着不远处的Welby,阳光洒在他红色的头发和白皙的皮肤上,他微微撅着嘴,眉头微蹙,不知道是看书看得入迷,还是太阳刺了眼睛,要他说肯定是后者,他甚至怀疑在这么强的光线下Welby怎么还能看清纸上的字。正巧这时,Welby的眼睛从书本上抬了起来,恰好和他目光相接,他顿时不知道该往哪里看,目光慌张地移开,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故作镇定地抚了抚头发,当他重新移回目光,Welby正冷冷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警告意味,捧着书的手捏得更紧了,整个人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刺猬。他觉得好笑:是的,他或许是在球场上追在他后面叫过他几次faggot,在他埋头看书时抢过他几回书(有一回还不小心把他的书给撕烂了),可Welby也没必要对他这么敌对吧,不就是几个小玩笑吗?我又不是什么坏人,他在心里默默嘀咕,不过这话一成形,连他自己都觉得幼稚好笑。他耸了耸肩,撇着嘴不屑地笑了笑,觉得Welby对他板起来的那张脸格外讨厌,于是不再看他,转身继续打球。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阳就要落山了,球场上的高年级学生都已经打算回家,Welby也开始收拾书包。就在这时,他看见好几个交头接耳、笑得不安好心的男生往Welby的方向走过去,Welby才刚刚把书放好,一抬头就看到几个高出自己一大截的男生堵在他面前,连忙往后退了几步。其中一个男生朝着Welby的方向逼近,一拳打在他胸口上,Welby一个没站稳直接摔在了地上。


  他走近了些,听到男生还在变声期的嗓子聒噪地叫喊,“怎么了,娘炮,站都站不稳了?是不是昨晚吸老二吸得没力气了?”说着又一脚踩在Welby的脚踝上,Welby痛苦地大叫了一声。


  就在这时,他双手攒成拳,快步冲向男生,挡在Welby面前,男生比他高出一小截,不过他至少比他多活了两三年,打架资历上的优势也足以弥补身高上的欠缺。男生显然被他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混混模样高中生弄得措手不及,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他狠狠一圈揍在鼻子上。周围的几个小跟班随着他拳头的挥出往后一退,面面相觑,像是没法决定该进攻还是逃跑。他自然不会好心到给他们这个做决定的时间,刚刚收回的拳头又攒足劲儿,再一次挥了出去。几个男生倒在操场上,鼻子留着血,疼得直叫唤,像是见了鬼一样瞪着他,他又对着他们比了比拳头,“滚!”他冲着他们厉声大吼,拳头悬在空中,绞尽脑汁想要想出点更有威慑力的话,可是脑子却一片空白,都怪他的英语太差,他在心里狠狠咒骂自己。最后,他只能提高音量,更大声地重复了一次,“滚!”几个男生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手捂着鼻子,快步地狼狈逃离。


  他看着他们走远,终于松开了拳头,转过身去,看见Welby还倒在地上,手捂着脚踝,表情十分痛苦,他刚刚才稍微消下去一点儿的气一下子又冒起来了,“看在上帝的份上,就因为我叫你faggot不代表你就一定得像个娘们儿一样任人欺负!”他一边冲着Welby大吼,一边对他伸出手,想把他拉起来,Welby刚想接过他的手,就听见他的话,表情瞬间又上了锁,手也收了回去,别过头去不看他。


  他顿时有点后悔自己说的话,呆呆地站在原地,捏着运动衫衣角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在这时,他顺着Welby收手的方向看了过去,看到他捂住了自己的左脚踝,五官皱成一团,嘶嘶地吸着冷气。他挨着他肩膀坐了下来,看着他压住脚踝的手,“你受伤了吗?”他吞咽着开口,语气莫名的小心翼翼。


  “你觉得呢?”Welby头也不回地回答。


  “喂,”他很受冒犯地嚷道,说不清楚自己是生气还是委屈,“我刚刚才帮你打跑了好几个恶霸,你就对我这个态度?”


  “本来就不关你的事,”Welby干巴巴地说。认真的,要不是看在Welby现在手捂着脚踝,疼得气都快喘不上了,他一定会狠狠揍他一顿的,他没想到这家伙如此忘恩负义,说话还老带着股讨厌的狠劲,可是他再怎么暴脾气也没法跟一个刚刚被人欺负过、还受了伤的小孩子计较。


  “如果是扭伤,你得去看医生,”他想了想又继续说,“我可以送你去医院。”


  “噢是吗?”Welby终于抬起头,语气酸酸的,“然后你就可以嘲笑我是个体弱多病的faggot了?”


  他无言以对,感觉自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被眼前这个小孩弄得很挫败。Welby手撑在地上想要起身,可是屁股还没离地就疼得瘫了下来,几次尝试之后终于垂头丧气。


  “噢行了吧,你根本没法走路,”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让我送你去医院。”Welby不说话,他看着他那半边闷闷不乐的侧脸,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问,“你头发天生就这么红吗?”


  Welby猛地转过头瞪着他,像是他长出了第二个脑袋,“是啊。”隐含义:“不然呢?”


  他挑了挑眉,“我妈是开理发店的,我见过有人专门来把头发染成这个颜色,不过一般都是女人——”他连忙打住,“我不是说你是女人,只是——这是个……”他觉得自己要蠢死了,“——不错的颜色。”Welby傻傻地看着他,他沮丧地长舒一口气,“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那么说的。”Welby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坐着。


  “我想我是扭伤了,”过了不知多久,Welby突然开口,“你能送我去医院吗?”






  


  *


  他第二天被叫去了校长办公室。当然了,那几个男生当然会捂着鼻子没种地回去跟妈妈告状了,他一点也不意外。他靠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无聊得都快睡着了,终于听见敲门声,门一开,母亲拎着个包走了进来,看了一眼耷拉着肩膀坐在沙发上的他,叉起手臂,“他又干什么了?”


  这显然不是他第一次被请家长了,甚至不是第五次,母亲很谙熟整个过程,从进门到在沙发上落座都有板有眼,一点儿也不见生怯。他坐在母亲旁边,听着她在和校长一来一往之间声音越发响亮笃定。母亲一边说着,手搭上他的肩膀轻轻一捏,像是给他鼓劲。“据我所知,校长,是他们先挑起来的。总不能因为他们受的伤更重,就惩罚我家孩子吧,”接着,“如果这件事教会了我们什么,那就是在挑衅别人之前,先确定你惹的是打得过的人,”直到校长终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母亲拽着他离开。


  回去的路上,母亲问他打架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实话实说了,那几个男生在球场上欺负低年级同学,他看不惯就给了他们几拳,本身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他还挺为自己的路见不平骄傲的呢,哦对了,后来他还把同学送去了校医院。


  “Welby?”母亲在听到他说出那孩子名字时眉头一皱,“那个瘦瘦的红头发?”他点头。


  “那就难怪了,”母亲说,“要我说,这都是父母的失职,从小就没培养孩子的男子气概,到了学校怎么能不被欺负呢。你也别多管闲事,这样的小孩长大指不定什么样,不信的话,瞧瞧你爸那德性。”一提到父亲母亲就咬紧了牙,鄙夷之情溢于言表,“该死的faggot。”他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手揣在裤子口袋里默默走路。


  说起来,除了从十五岁开始猛涨的个子,Welby这些年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脸上的雀斑淡了些,胳膊稍微壮了些,可还是风一吹就能倒的样子,一开口说话声音还是软绵绵的,像个小屁孩,虽然现在他已经比Welby矮了一个头,和他说话都得仰着下巴了,不过在他看来,有些人就是永远也长不大的,Welby还是那个瘦弱得一看就会被人欺负的小男孩。


  而他呢?现在的他动弹不得地躺在病床上,看着Welby穿着病号服的背影,他的额头和手臂上缠着绷带,全是他亲手施加上去的伤痛。你做了什么,JasonDixon,你想让他死吗,他在心里问自己,你想杀掉这个你曾经保护过的男孩吗?你究竟变成了什么?


  他闭上眼睛,不愿再想。






  


  *


  「您有一条新信息」


  Mildred Hayes


  嘿,Dixon,我想为我之前的鲁莽道歉,虽然我知道,现在说这个已经晚了。如果这对你来说仍有意义,我想说,我说那些绝对不是出于恶意。你可能会觉得难以置信,说实话,我也挺难相信的,不过——嘿,我其实并不是那么讨厌你的。当然了,我得承认,过去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Willoughby到底看中了你什么,一直把你带在身边——说到这个,他的事我很遗憾,失去他是我们整个镇的损失,但我明白你会有多难过。


  不过现在我有那么一些理解了。你是个好人,Dixon,可是你却不怎么愿意接受这一点。我曾经以为你是个不称职的警察,可是有趣的是,你却是给我希望和帮助最多的那个,而这不就是警察该做的事吗?因此,我很感激你,也是因为这个,我希望你能过得更开心点。不过,之前我的确越界了,对此我很抱歉。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不打算去爱达荷了。我就在前一个休息站,你可以选择来拿走你的来福枪,也可以和我一起坐车回去。如果你问我,我希望你也别去。我很感谢你主动愿意为我做的一切,Dixon,可是想想吧,你还可以拥有更好的生活的,一切都还来得及。


  Hayes






  


  *


  Welby十五岁就长到和他一样高,自此之后便一发不可收了。到了十七岁,他已经比他高出了一个头,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老是耷拉着肩膀走路。现在Welby每天放学都会抱着一叠书,走路的步伐轻轻快快的,身边总有几个和他有说有笑的朋友。他早就毕业了,现在每周也遇不到Welby几次,而几乎每次都是在学校到他家路上的一家汉堡店里。不过最近,Welby出现在汉堡店的频率越来越高了,他想他知道是为什么。


  当然了,他还是觉得Welby实在是太自不量力了,虽然他现在看起来是没初中那会儿那么可怜兮兮了,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算是好看的那类,可对方毕竟已经是成年人了(十九岁,不过光从打扮穿着来看,像是有二十四五),就他所知,上个月才刚刚跟二十七岁的男友分手,所以说,人家根本就不会看得上他这种毛都没长齐的高中小屁孩。更别说Welby自己也不争气,这么几周了,几乎天天出现在汉堡店,可是连上去说句话都不敢。他就在一边看着,心里燃着无名火,终于有一天在Welby的睽睽目光之下走到女孩面前,要了她的电话号码。没过多久,女孩——Maggie,那是她的名字——便成了他每天等着下班送回家的女友。他环着Maggie的腰,和她一起走出汉堡店,眼睛余光瞥见坐在窗边Welby目光追随着他们,他转过头去看他,Welby立马低下头,盯着桌上的汉堡包装纸,面无表情。不过,他还是从他微微颤抖的嘴唇里看出了他压抑着的情绪,自豪之情油然而生。


  过了没多久,Welby就不再来汉堡店了,他一整周都没遇到他。埃宾镇就那么大点儿,换做以前,他起码能在街道上偶遇他一两次。他怀疑Welby是在有意躲他,Maggie每天得工作到傍晚,偶尔还得加班,他坐在汉堡店里等她下班等得无聊,只能坐在餐桌上纳闷Welby现在在干什么、到底跑哪里去了,想得心烦意乱,泄气地把手里的纸巾撕成一条一条的。


  终于,他忍不住了,某一天跑到Welby学校,想来个出其不意,看他还能不能再躲着他。今天Welby身边没有其他人,步伐似乎也没以前那么轻快,阴着一张脸,像是又回到了初中时可怜兮兮的模样。他隔着一段距离,悄悄跟在他后面,出了校门,背着书包的人群渐渐地稀薄,于是他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


  “嘿!”他冲到他三五米外的地方,冲着他的背影大喊。Welby转过头,眼神迷离了一秒,一看见是他,立马转过身去,快步往前走。“喂,”他紧跟Welby的步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在躲我。”


  “滚一边去,Dixon!”Welby头也不回。


  “是因为那个女孩吗?”他问。眼看Welby的身影就要消失在下一个转角,他赶紧加快步伐,而他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时,Welby突然转过身向他走来,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只得愣在原地,一转眼Welby便赫然出现在他面前,他身子本能性地朝后缩。他不习惯这样,不习惯Welby比他高出一大截,不习惯Welby两只手在身侧握成拳头,一点点将他逼退。


  “你来这里做什么,Dixon?”Welby声音很低,微微发着抖,“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莫名被问得说不出话,咽了咽口水。仔细想想,他似乎真不知道他来这儿是干什么的,他只希望他此时此刻的心理活动没有全然写在脸上,要不然就太难堪了。他心虚地扯了扯嘴角,故作无所谓地挥挥手,“得了吧,老兄,这么久也没看你有什么行动啊,你本来就没什么希望的。”


  Welby急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瞪大眼睛看着他,他从没看过Welby这么凶狠的表情,心里有些发毛。这时Welby叹了口气,哼笑了一声,“天哪,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Dixon。”


  “怎么了?噢拜托,老兄,总不能因为你有意思,我就不能追求了吧,爱情是自由的。”


  “是吗?”Welby向他靠近。


  他感觉很不适,呼吸开始参差,一开口声音也没了底气,“是啊。”


  然后Welby扶着他的腰吻了他。


  他失去了思考能力,大脑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理智地想想可能不到两秒,Welby的嘴唇终于和他分开。他看到Welby的嘴微微张着,脸颊上泛着红,覆盖着底下细密的雀斑。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感觉自己下一秒钟便凑了上去,捧住了Welby的脸,大拇指轻扫着他的颧骨,刚刚才分开的嘴唇再一次贴了上去。他吻得很热烈,从不记得自己吻得如此热烈过,而这一意识让他害怕,几乎让他喘不上气。Welby的舌头热切地回应着他,他感觉自己脸烫得快要爆炸了,一阵晕眩感从胃里一直上升到大脑,接着他用力把Welby推开,Welby差点没站稳,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茫然地望着他。他感觉自己心都快跳出来了,使劲地喘了几口粗气,然后转身,像是逃命一般仓皇离开。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回到家,他立马冲进浴室,把头埋进洗脸池里,水漫进他的鼻腔,呛得他喉咙生疼,他仰起头,透过挂着水珠的睫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左手握成拳打在玻璃上,却感觉不到痛,只感觉手在发抖,可他看了眼右手,发现右手也在发抖,不,他整个人都在发抖,他看了眼镜子,他的牙齿在打着架,嘴唇颤动着,他摸了摸嘴唇,那双刚才Welby吻过、也吻过Welby的嘴唇,鼻子一阵发酸,就快要哭出来。


  不,不,不,他无助地在心里呐喊,不能是这样的,Welby在玩弄你的脑子,一定是这样,Welby在嘲讽你,报复你过去老是叫他faggot,报复你抢了他喜欢的女孩。可是他却回吻了Welby,他懊恼得想要一拳打死自己。他输了,那么多认输的方式,他选了最没尊严的一种。这下好了,他心里想,Welby可以跟全世界宣告,看啊,那个Dixon整天装作一副很硬汉的样子,实际上就是个faggot,跟他爸爸一样,没用的娘娘腔。他靠着墙,瘫坐在地上,闭眼仰头,浴室天花板上的台灯照在他眼皮上,他感觉眼前一片发白,四肢酸软。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听上去礼貌而拘谨,他本来想着八成是推销的,可这声音却十分固执,不见停止。他有气无力地张开嘴,叫了声母亲,没人应答,敲门声仍在继续,他终于扶着墙爬了起来,打开门,门外的人穿着一身警服,面色凝重,一看见他便摘下头上的帽子。他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


  那人长叹一口气后开口,“你是Dixon的儿子吧,我是Willoughby,埃宾镇警局局长,我很抱歉,我们在城郊公路外一条河里发现了你父亲的尸体,你母亲刚才辨认尸体的时候情绪太激动,中了风,现在正在医院就诊。我开了车来,可以带你去医院,”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咽了咽口水,“我真的很遗憾,希望你节哀。”






  


  *


  父亲是被人给打死的,Willoughby告诉他,推断应该是打死之后再抛尸,尸体已经泡得没法采集指纹了,不过不难推断,凶手应该是以前的债主。母亲醒来后把所有她知道的债主信息都汇报给了警方,Willoughby一一比对了资料,却还是找不到行迹相符的人,凶手或许是换了身份,又或许是还有母亲不知道的债主,可是父亲已经死了,也没法再找人问。母亲瘫在病床上,哭着大骂父亲,没用,混账,用光了家里的钱,现在倒死得轻巧……完了又开始质问Willoughby,埃宾镇就这么大点,为什么连个杀人犯都抓不住,Willoughby表示凶手或许只是路过,这几个星期他能搜查比对的都做过了,可就是没有线索。


  他在一旁听着母亲崩溃的哭嚎声,只觉得周遭的世界极不真实,慌张地意识到自己像是进入了情绪的真空,什么也感觉不到。母亲和父亲一直恨彼此,可父亲死了她的世界却天崩地裂,几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能恢复过人样。她暂时还不能走路,谁也不知道她以后还能不能走路,而现在父亲也死了——当然了,就算是他还活着的时候也没给家里出过什么力——他意识到他一下子成了家里的唯一支柱,可他从没有过什么正经稳定的工作,总是这里那里打打零工,或者就在母亲的理发店帮帮忙。二十四岁,按理说应该是自主独立的年龄,可他似乎从没想过这事,反正埃宾镇就这么大,他就算再独立也离父母远不到哪里去,倒不如就和他们一起住着。而现在父亲一死,整个世界的重担仿佛都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Willoughby为没能破案而自责,不过他能看出来,他一直在尽全力。这案子在埃宾镇是个大案,Willoughby几个月来都为此愁破了脑子。有一天,Willoughby来医院看母亲时问他,愿不愿意来警局,先读几年预备警校。Willoughby说他理解他们家的状况,因此会尽量帮忙解决学费的问题。警校有吃有喝,还有生活补贴,毕业之后做了警员,就算他母亲再也没法回到理发店工作,收入也足够支撑他和母亲两个人的生活。Willoughby说,这就算是他为没能破案作出的一点弥补,跟母亲承诺,要把他教成个像样的警员。母亲答应了,于是过了一个多月,等到母亲病情稳定出院后,他便跟着Willoughby去了警校报到。


  才进警校两周,他就和Maggie分了手,只是为了省事,警校那么忙,哪还有心思交什么女朋友,当然了,这么说是有些虚伪,他又不是真对训练那么上心,或许归根结底,他从一开始就没那么喜欢Maggie。他很久以后才意识到,Maggie是他交过的第一个女朋友,也可以说是唯一一个。


  警校的生活很枯燥,他从学校的牢笼解放都有七八年了,现在又突然关回去,他每一个细胞都逆反得快要破皮而出,可是Willoughby对他却像是有着近乎无限的耐心,其实他觉得Willoughby根本没必要这么做。母亲情绪太激动,或许看不清事实,可他看得清清楚楚的,这事儿压根怪不得Willoughby,他已经做到了他的最好,而现在还让Willoughby拖着他这扶不上墙的烂泥往前走,实在是太不公平了。Willoughby有时候就是人好到过头了,他以后还会一次又一次地发现这一点,而这常常让他为Willoughby困扰。


  他偶遇过一次Welby,是在圣诞节放假的时候。他现在每天要不就呆在警校,要不就在警局里骚扰Willoughby,几乎没时间在街上闲逛,当然了,或许某种层面上说,他就是不想再见到Welby呢——那只狡猾的狐狸,他甚至觉得他自那天起的厄运全都是他带来的,Welby或许现在正暗喜着吧,看到他现在这副鬼样子。


  Welby在街对面,一看到他便穿过街向他快步走来,笑着对他招手,似乎很欣喜的样子。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嗨,”Welby走到他身前,手摩擦着身侧的裤缝,“好久没见到你了——我听说你去警校了,是吗?”见他没有回答,Welby尴尬地挠了挠头,又继续道,“关于你父亲的事,我很遗憾——”


  “少来!”还没等Welby说完,他冲口说出,朝Welby逼近,压低声音,“你很高兴不是吗?这就是你想看到的不是吗?”


  “搞什么——”


  “你已经跟所有人说了,对不对?”他的声音开始发抖,“好啊,你的目的达到了,而且连上天都助你,看到我家的事儿你很高兴吧,你这下彻彻底底地赢了。”


  “什么——你在说什么?”Welby瞪大了眼睛,“我跟人说什么了?”


  “但是别忘了,Welby,是你陷害我的,要是有谁是faggot,那也该是你。”


  “搞什么鬼,Dixon,”Welby说,“我没跟任何人说过任何事,天哪,你把我当什么了?”


  “你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他说着,一手拽住Welby的衣领,把他向后逼,直到他们两张脸之间直隔几厘米的距离,他甚至能感觉到Welby断断续续的呼吸,Welby的嘴微微张着,舌头若隐若现,在他脑子里掀起他努力想要尘封的记忆,他感觉自己的脸一阵发烫,赶紧移开视线,用力把Welby推开。


  “别以为你能打倒我,Welby,”他后退着一边说,“我不会像我爸那样,永远不会。”






  


  *


  他在休息站边一家破破烂烂的快餐店里找到了Hayes。


  “我还在想你是不是迷路了,”Hayes说着,抬头看了他一眼,面不改色地往嘴里送薯条。他在桌子另一侧坐了下来。


  “你等了很久了吗?”他问。


  “有一会儿了,”Hayes耸耸肩,“久到足够让我渴望食物,”说着她咬了口手上的芝士汉堡。他哼笑了一声。Hayes用目光示意着盘里的食物,叫他一起吃,他点了点头,不过没有动手。


  他低着头,清了清嗓子,“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什么?”


  “噢,得了吧,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他皱起眉头,感觉自己脸在发烫。隐含义:别逼我说出来。


  “哦,那个啊,我怀疑过几次,你知道的,在酒吧啊,在街上啊,你看到他时的反应,老是找他麻烦啦,诸如此类的事,”Hayes吸了口可乐,眼珠子转了一下,“我去警局时还常看到你透过窗子看他——”看到他突然瞪圆的眼睛,Hayes撇了撇嘴,“估计你自己都不知道。只能说你的确不太擅长于隐藏自己的感情。”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苦涩地笑了,“该死,我在你眼里一定很可悲是吧,我猜所有人都是这么看我的了。”


  “不,”Hayes语气坚决,“不,你只是需要把事情理理清楚,没你想的那么糟糕。”


  “没那么糟糕?”他又一次苦笑,手捂住脸,“我把他从窗子里扔出去了,Hayes,我差点害死他。”他胃里泛起一阵恶心。他到现在也无法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这个嘛,”Hayes吸了口气,“好吧,这的确是个挺大的障碍。”


  “谢谢了,Hayes,非常感谢,”他翻了个白眼。


  一阵安静之后,Hayes开口,“或许你可以试着和他谈谈,你知道的,至少让他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你觉得他还会愿意听我说话?”


  “我觉得他会。如果有一个人愿意真正倾听其他人说话,那就是Welby了。”


  是啊,她说的没错,不管他要说什么,Welby一定会愿意听,而这就是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压根不配再和Welby说话,连靠近他一步都不配。他没有回答。Hayes见他沉默,又继续说,“听着,你还活着,他也还活着,不管过去你做过多少懊悔的事,现在去补救都不算晚。我有些话现在再也没法告诉Angela了,我每一天都在为此后悔,而你不需要和我一样。”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Hayes。她的表情里带着难得一见的温和,却又一如既往的坚强。他不知道她是经历了什么才能达到今天这样的境界。他的母亲在这一过程中失败了,再也没能从父亲的死里走出来。中风的后遗症摧毁了她的身体,让她没法再继续工作,只能呆在家里看肥皂剧混日子;可是更严重的是,中风也摧毁了她的意志,他再也没在他母亲眼睛里看到那股绝不认输的强劲。Hayes某些方面很像他母亲,可现在他知道了,她不会变成他母亲那样,她那颗温柔而强大的心足以包容不管会发生什么的未来,就凭这一点,他很庆幸Hayes选择不再去爱达荷赔上她的一生,她值得更好的。


  “好吧,我回去之后会找他谈的,”他终于答应。


  Hayes释怀地笑了。“走吧,我们回埃宾镇,”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我还想看看Robbie有没有按时回家。”


  






  *


  他去找Welby的时候,Welby已经出了院,他猜想他康复得挺好的,因为才出院没多久他就已经回广告公司上班了,尽管见到他时,他看见Welby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他想问他脚伤有没有大碍,会不会影响以后走路,可是他不敢,不敢去面对那一丝一毫的答案为肯定的可能性,而这让他更讨厌这个怯懦的自己了。一进广告公司的门他就听见Pamela慌张地叫喊Welby的名字,Welby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望了望,一看见是他立马拍桌起身,他假装没有看见Welby是如何下意识地远离窗户、往房间内侧靠墙的地方移动,告诉他他只是想和他聊聊,十分钟就好,如果Welby现在正忙,他可以等着,一直等他做完事。Welby说他不忙,让Pamela帮忙看好店,和他一起下了楼,到了对面警局后面的一块空地上。


  这块空地Dixon再熟悉不过,过去他翘课来找Willoughby消磨时间时,Willoughby总会把他带到这儿来,教他格斗,他一直觉得Willoughby的格斗课比警校的老师教得要好太多。现在他坐在台阶上,Welby就坐在他身边,肩膀并着肩膀,他突然想起以前,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反正是他还在上学的时候,Welby也是这么坐在他身边,两人在运动场边坐着,身边放着书包,Welby照常捧着一本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书,而他趴在草坪上,手掌拖着下巴,不知道能干嘛,只能看着Welby。球场事件后,母亲让他别和Welby走太近,可他做的却是截然相反的事,原因很简单,他就是不想看到Welby被欺负,他得离他近点,才能确保那不会发生。


  “你为什么老是在看书?”他终于忍不住问,戳了戳Welby的后背,Welby不悦地叫了一声。


  “你为什么老是不看书?”Welby反问,眼睛都不抬。


  “谁说我不看书?”他很受冒犯。


  “漫画书不算,”Welby回答得有板有眼,语气认真得他真的开始思考漫画书到底算不算书。他“哈”了一声,不想再去搭理Welby和他该死的书。


  “我就要毕业了,”过了一会儿,他喃喃自语。


  “要想确保那能发生,或许你正该多看点书。”


  “有时候你真的很讨厌你知道吗?”


  Welby给了他一个“没办法我就是这么讨厌”的无奈耸肩。他在草坪上叠起手臂,将头埋了进去,夏日的热气在他耳朵根前打转。


  “你毕业之后我还能见到你吗?”他突然听见Welby问,抬起头发现Welby正看着他。


  “哈,我不知道他们允不允许成年人和十四岁的小孩子说话,老兄,”他假惺惺地作出一脸遗憾的模样,“我想我得查一查成年人世界守则了,你知道的,一本你还有四年才能在书架上够着的书。”为此Welby白了他一眼,非常有修养地只是回了他一句“去你的”,而不是更为成年人的版本。


  “只是随便说说,如果可以,我觉得我还会想见到你的,”Welby说得很漫不经心,可他想他再怎么傻,总还是能看出一个十四岁孩子说谎的样子。他揉了揉Welby的头发,Welby满脸不情愿地挣脱了他,可他心情却好得不得了。


  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听着,Welby,我很抱歉,”一阵令人不适的沉默之后,他终于开口。


  “如果你想要为把我扔下窗子那事道歉,我说过了,我不在乎,”Welby的话里听不出情绪。


  “好,”他怔怔地回答,顿了顿又说,“天哪,你是真的恨死我了,对吧?”


  “噢,看在上帝的份上,Dixon,”Welby脱口而出。“是你在恨我,自从你上警校那年,你就恨我恨进骨子里了——该死,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Welby自嘲地笑了一声。


  “我不恨你,”他看着Welby的侧脸,“天哪,Welby,我不恨你,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那时——我爸的事,我妈妈又生了病,我真的——”他越说越急促,声音都哽咽了。


  “我知道,”Welby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打断了他讲话,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嘿,我知道,而我也是真的很为你难过,我那时知道你家出事,想去找你,可你不在家,之后好几个月都没见到你,才听他们说,你去了警校念书。后来有一次在街上遇见你,我高兴得不得了,可是你见了我却像是见了仇人。之后你就再也没正眼瞧过我,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你什么都没做错,Welby,我真的很抱歉——”他语无伦次,“我,该死,我就是个该死的白痴——拜托了,千万别以为我恨你——”


  “你知道吗,”Welby打断他的话,“你是我暗恋过的第一个人。”


  不管他之前想要说什么,现在都全忘干净了,他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舌头像是打了结。Welby瞥了他一眼,又快速转过头,“没错,是你,不是Maggie——该死,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你会以为是Maggie,”Welby轻笑。


  他感觉自己呼吸很浅,一开口如鲠在喉,“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咽了咽口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噢,我吻了你不是吗?我以为这算是个挺明显的迹象了。”


  他哑口无言。


  “说到这个,你猜怎么着,”没等他回答,Welby继续道,“我那时很高兴,我很高兴你回吻了我,我是说,虽然你之后把我推开了,但我想着,你总会想明白的,我想着,你也是喜欢我的,”Welby顿了顿,目光垂下,“然后你家里就出了事,你好像突然就变了一个人——我明白的,Dixon,这一切对你来说很艰难,我从来没真正怪过你,哪怕你之后每次见我都像是恨不得杀了我。我只是……只是在想,要是有些事没有发生,要是能够重来一次,说不定情况不会像现在这样呢。”


  他沉默良久,接着深吸一口气,望向远方,小声开口,“如果你仍想知道,我猜我那时的确是喜欢你的。”


  Welby笑了笑,看了他一眼,“算是猜到了。”


  我或许现在也是喜欢你的,他在心里想着,如果你仍想知道的话。不过他想他应该不会想知道。


  “天哪,我真的搞砸了,是不是?”他感觉自己笑了。Welby没有说话。几个穿着警服的人从他们身边路过,看了他们一眼。看上去像警校刚毕业的学生,才刚刚进入警局,和他那时一样的愣头青。说来奇怪,他看到他们才意识到,他可能再也没法穿警服了。


  他没有等到回答,也不想再听回答,于是起身抖了抖衣服,“我想我该走了,”他说着,对着Welby笑了笑,缓缓转身离开。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他突然听见Welby的声音,“我知道你已经不是警员了。”


  他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身,耸了耸肩,“走一步看一步吧,”说完又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嘿,Dixon,”身后又一次传来Welby的声音,他回头。“我只是想说,就算发生了那些事,我仍然希望你能过得好。”


  他笑了一声,又摇了摇头,笑声在自己耳朵里听来都是那么可悲。噢,Welby,他在心里想,你是要毁了我吗。


  “我是说真的,”Welby继续道,凝视着他的脸,“我知道你遇到很多问题,你家里发生的事,你爸爸的死,还有你妈妈,以及,你可能会觉得接受自己很难,可能是因为你的家庭环境,也可能是……总之诸如此类的东西,“他越来越紧张,丧气地垂下肩,“抱歉,我不该随意猜测的,我只是……只是从某种程度上,在我记忆里你还是那个在球场上为我出头的男孩,所以我……总之答应我,别对自己太严厉,好吗?也别太怪自己,你还有的是时间,好吗?”


  他看着Welby的脸,笑了笑,对他点头,然后转身离去。


  






  *


  那天晚上他做了梦,这不奇怪,他最近老是做梦,梦到得克萨斯的旧房子,梦到深夜父亲跌跌撞撞地推开他的房门,把熟睡的他猛烈地摇醒,嘴唇颤抖,含糊不清,“你妈疯了,Jason,你得逃出去,”满嘴的酒气熏得他直想吐。隔壁房间传来母亲的声音,“你这混账,别把Jason扯进来!”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这边逼近,像是要把地板给踩穿。“噢,Jason,我可怜的儿子,”父亲五官扭曲,说不清是哭还是笑,发抖的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起身在母亲到来之前快速摔门而出。


  那天梦里却是早晨,他记得阳光很暖,梦境里的他睁开眼,感觉脸颊上扫过几丝热气,还没等他挣扎着张开眼睛,就先听到耳边传来一个软软的慵懒声音,“嘿,”是Welby。他半眯的眼睛和乱糟糟的红色发丝渐渐在他眼前成形。Welby的头发在阳光照射下更艳丽了,几乎可以说是闪闪发光,他摸了摸Welby的头发,穿过他一缕缕的发丝,他的头发长了不少,在他手指缝里柔软地躺着,他心里涌起一阵亮堂堂的暖意,于是凑上前去吻了Welby的嘴唇。


  Welby在他的亲吻下笑了起来,一边回吻他一边捧住他的脸庞。“现在几点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含含糊糊的。


  “反正你上班已经迟到了,警员先生,”Welby摸了摸他的下巴。


  “什么?”他连忙撂开Welby缠在他脖子上的手,蹭起来看了眼床边的闹钟。十点。“该死,你怎么不叫醒我?”


  “我也刚醒没多久,”Welby无辜地眨巴着眼睛,然后挥了挥手,“噢,放宽心,反正Willoughby也没指望你能按时到。”


  “喂,”他刚从被窝里爬出来,听到这话深感冒犯,于是转过身给Welby比了根警告的食指,“别开这种玩笑,我是很看重我的工作的——再说了记考勤的又不是Chief。——操,该死的Cedric!”


  “你觉得Cedric会不会是暗恋Chief,才总是找你麻烦?”Welby头埋在被子里说。


  “认真的吗,你是在暗示我和Chief有一腿?”


  “我没有暗示任何东西,”Welby无辜地摊手。


  “因为如果是那样,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和Chief一直以来都有规律的肉体关系——你记得上周五晚上我说我加班吗?其实是我和Chief去打我们的惯例周五炮去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穿上制服裤子,还没来得及系皮带,又重新缩回被窝里,手肘撑在枕头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正仰着头对他翻白眼的Welby,“开心了吧?”


  “去你的,”Welby的声音里带着懒懒的笑意,刚想要翻身,就被他一把拦住。他别过Welby的头,最后依依不舍地吻了他一次,然后从被窝里爬出来。


  “嘿,说到暗恋,”他正站在镜子面前戴警徽,这时听见身后传来Welby的声音,“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是我暗恋过的第一个人?”


  “你说什么?”他头也不回地问。


  “我说,你是我暗恋过的第一个人。”


  “什么?”


  “我说,你是我——”Welby看到了他脸上的坏笑,“你这混蛋,”说着向他砸了个枕头,他不幸地没能躲过。


  “嘿,”他终于穿好了整套警服,临走前又到Welby的床边,对着他的耳朵私语,“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你也是我暗恋过的第一个人。”Welby对着他笑了,他吻了一下他的脸颊,再到镜子前再检查了一次着装,离家的时候开心地想着,今天是个晚的开始,却是个好的开始。


  他醒来时阳光真的很暖,时间就和梦里差不多,太阳已经高挂空中,街道上是喧哗的人声。他开始想,说不定刚才那不是个梦呢,说不定时空就在那么一刹那发生了错乱,他一不小心看到了另一个时空的投影——时空错乱需要什么条件来着?两次之间的间隔是多久?他是不是在哪本八卦杂志里看到过?谁知道呢。


  他起床,洗漱,从冰箱里拿出没喝完的牛奶,冲了一碗麦圈。母亲还在熟睡,他在她床头坐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关上房门,背上来福枪,驶向爱达荷。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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